2012年9月16日 星期日

金魚氣球街(二)


  蔭自幼便罹患了一種病。

  一種不曬陽光,便無法長大的病--當然身體還是不會停止新陳代謝,但速度將變得遲緩無比。如同植物的嫩芽般,不行光合作用便無法茁壯。



  蔭想起不起來自己上一次出門接受陽光的洗禮是什麼時候了。陽光--自廢墟蔓延、侵蝕掉這個世界起,白晝的天空就陰沉一如汙濁的死水。由於看不出輪廓,甚至無法判斷那究竟是雲層還是煙霧中的懸浮粒子。無所謂。沒人有興趣著手調查,憂鬱的事已經夠多。

  人類的心在更早之前,便已化作荒蕪。

  廢墟化其實在蔭出生以前就陸陸續續發生,但在後期卻突然速度加劇,不一會兒全世界便只剩灰茫茫的一片。那是約莫五年前,蔭十歲時的事情。那時天氣便常常不穩定,太陽出來的日子屈指可數。然後,有一天,蔭所居住的城鎮下起了雨。

  大家起初不以為意,畢竟那綿綿細雨無色無味,淋在人體上也與一般雨水無異--但不幸的事隨即發生了。建築物開始毀損。並非被酸性雨融蝕那樣的慢動作,而是以驚人的樣貌改變著。簡直就像幼童揉捏泥土、搗毀沙堡般,才過一個晚上,次日出門一看整座城已面目全非。許多人因此而喪生了。

  那光景要說悽慘是自然,同是又可說是詭奇。在睡夢中死去的人並不是受倒塌的梁柱或掉落的磚瓦所傷。沒有任何掉落物,建築是從裡到外,重新被塑造成廢墟。那些死去的人,只是單純不幸、可笑的不幸地,處在新塑造的廢墟中的牆或是其他建材的位置。活生生的肉體就這麼被堅硬的固體切開、穿透,也有些人被嵌進建築之中。

  蔭是幸運的。當她矇矓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在廢墟中的空隙處。驚惶與恐懼的尖叫當然不可避免,何況,周遭空無一人--爸爸媽媽都不見了,她只剩孤身一人。但事後回想起來,那其實是重獲新生值得慶賀的一刻。沒看到爸爸媽媽,但也沒見到他們的屍體。也許他們還活著。這其中包含無限的幸運。蔭是個幸運兒。

  她是受命運女神寵愛的孩子。

  也許身體抱恙是不幸的表徵,但蔭將其解讀為上天的恩賜:不照射到陽光便無法成長,也就是說,永遠待在黑暗中將使她青春永駐地活下去--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爸爸和媽媽對於自己的疾病都是如此解釋,所以絕對錯不了。蔭深信不疑。

  她選擇性地忽略掉父母笑意後藏著的黯淡光芒。

  一晚內城鎮便化作廢墟,但雨持續地下了一個月。蔭在自己醒來的角落瑟縮著,心中不斷重複新的自我催眠--這場雨,是為她而下。天空大概永遠不會明亮起來,她往後就算在白日外出也不會繼續成長……不會老,不會死。多麼值得慶賀!
 

  現實並沒有跟著一起歡心鼓舞地慶祝。第二天,蔭從泥沼般的睡眠中甦醒時,查覺到自己不得不承認事實。她餓了。非常的餓,彷彿要從內撕扯掉她的五臟六腑般,蔭的直覺告訴自己,再不想辦法找到食物說不定會就此死去。當然沒那麼誇張--但家境尚可的蔭不習慣長期挨餓的感覺,也許會比一般人更快餓到全身無力,只能待在原地等死。


  無論如何,她小心翼翼地踏出了自己所待的廢墟。奇妙的是,在一整個過程中,蔭從未想過哭喊父母的名字尋求幫助。她腦內甚至未曾浮現踏出建築的自己被父母所救的畫面。明明還只是個孩子的她,對父母完全沒有產生思念。

  也許,那是因為她的第六感告訴她,自己很快就會得救的緣故。並且,不是被父母--而是更奇蹟的、不可思議的救贖。



  踏出廢墟群的她,在往另一片廢墟群的街上,遇見了一個撐傘的男人。在年幼且身材特別嬌小的她看來,那男人高大無比,連同那把特大的深色傘,整個人彷彿廢墟的影子般。 她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受到對方的視線。那個男人起先直挺挺地佇立在街道中央,正仰望著天空,而後將視線投向她。

  蔭並沒有退縮。她感到好奇,反而將身子微微前傾,澄澈的大眼睛眨巴著。這個人--很有可能帶來危險,照常理來說是那樣的。但是,不知怎地,蔭有種感覺,這個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或者,從過去就開始了。前一個晚上--她無法確認自己待的廢墟是否是自己原本的住家,不是嗎?她的臥房在二樓。但是,當她醒來後卻在地面上。那廢墟只有一層樓高。

  想著,蔭歪了歪頭。那是她思考時不由自主會做出的動作。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踏出步伐。一步,兩步……走到那男人身邊。蔭並沒有撐傘,頭髮與衣服都吸飽了雨水,沉沉甸甸,渾身濕漉漉。在開口前,她忽然感到濕淋淋的身體一陣寒冷,讓她更往前一步走到傘的遮蔽下。 接著,她提出一個問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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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自冰箱裡的男人突然說起了故事,我不曉得他有何意圖,反正半夜醒來閒著沒事。便耐心地聽下去。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口條可說是糟到極點,我得在腦中重組數次才形成一個能理解的段落。他說話始終像呢喃,斷斷續續的,彷彿對故事中發生的一切都極不確定,且事情的順序顛三倒四。不過,我還是好好地跟上了劇情發展。

  「……所以呢?」見那男人突然停了下來,眼神直勾勾望著前方,我追問。

  那男人沉默了將近一分鐘。接著,用平淡的口吻說道:「我忘了。」

  「啊?」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忘了……不是正好到精彩的部分嗎?如果把這當成一個精彩的故事的話。那之後呢?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忘了。」

  「……」我撓了撓頭,不曉得該接什麼好。這傢伙一點悔意也沒,好像忘了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大概是全世界對這個故是最不在意的人吧。但既然如此,又何必告訴我呢?「……好吧,那我問別的。故事後來出現的男人,是你嗎?」

  那男人搖了搖頭,接著伸手做出自比身高的動作。當然可能是錯覺,但我覺得他的眼神好像在鄙視我。確實,故事中的是個「高大的男人」,而我眼前的他身形偏纖瘦,個頭也不算高,否則怎可能把自己塞進冰箱裡?是這樣沒錯。不過,在聽故事時,我把「高大」當作年幼少女的認知誤差便是--我不打算對他辯解,太麻煩了。

  「所以,總而言之,把那個故事聽到底也不會出現你把自己塞在冰箱中的理由吧?」我半開玩笑道。那男人別開視線,又是一陣沉默。我只好繼續說:「其實想想也是,廢墟化剛開始的時代……距今已經過了上百年……那個人不會是你。」我本來不把你當常人看來著,言下之意便是如此。

  「……那個故事,還有後續。」

  男人突然站起身,留下這麼一句話便走出我的住處,手中還拎著已經不冷的冰敷毛巾。

  「你不是忘了嗎?」我坐在原地嚷嚷著,不打算追上去,我知道他不會接我的話。 果不其然。


  我想,他也許是去重聽故事的後續了。我不曉得他說故事的用意,說不定是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只是聽誰說了這個故事,而將它傳遞下去。故事只有在被傳遞的過程才能獲得生命。至於是誰告訴他的……我想,也許是冷凍庫裡的罐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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