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3日 星期四

金魚氣球街(一)


  他將如滑膩、柔軟的綢緞的牛乳般的薄明天色傾倒在透明水缸之中。

  於是所有的金魚都氣球般浮起,浩浩蕩蕩卻又弱不禁風似地飄升,自綠藻繾捲的水中--當所有金魚飄搖在離缸底極端之遠處時,與牠們相連的細絲便也將水花一朵朵托起,飄浮在空中,彷彿透明的棉花糖。




  缸底現在乾燥而潔淨。死去的綠藻乾燥花似貼躺在地上,扁平地壓出一條不起眼的小徑。往後,街道被建築起來,而押花則夾在磚石與玻璃缸底的書頁間,秘密溶解在水份中蒸發溢散,轉又凝結起來於磚縫間穿梭流淌,無聲無息。

  這裡是金魚氣球街。人煙聚集起來,得等更久之後。在人類出現之前,街道便先被構築,我兀自將這評斷為非科學性的開端;而那位比人類更早出現、幫街道起名字的男人,也被我列入非科學性的清單裡。



  我與他的相遇並不在這條街上。那時世界還未由水缸盛裝,固體式廢墟奇異地插在地表上,活像巨大的亂葬崗群集。以我們之間的緣分為題材創作,故事的開端起於一台老舊的冰箱。 他憂鬱地蜷縮在那固態立方體中較為寬敞的隔層,像條溺水的魚。我好奇一個男人怎有辦法將自己的身心縮進如此狹窄的空間。

  你為什麼要待在那裡面呢,我問。這麼窄的地方。冰箱沒插電,不冷,那想必挺悶。但我看他仍用大衣將自己裹得老緊,不禁萌生那是他唯一持有的衣物之類的愚蠢臆測。

  那男人起先不答話,甚至不看我一眼。他鐵般不濃不淡的眼珠盯著冰箱的內壁,表情則像剛睡醒般惺忪。接著我注意到他的眼眸中泛著淚光。不曉得那是性情中人的宣洩還是哈欠的產物,我的好奇心便到此為止了,原本我開冰箱僅是為了找點吃的,而他看起來不怎麼美味 ,或者該說不可食用。

  在我要關上冰箱門--我熱愛多花點力氣關上那埋有磁鐵的門,發出厚實的「砰」的聲響--時,裡面卻傳來呢喃般細微,卻冷靜、沉穩的嗓音。那是一個問句。

  是誰把你封在罐頭裡的呢。

  後來我才曉得那問句並不是對著我,而是冷凍庫裡的某種無須冷凍的密封食品之中的某個值得交談的對象。那男人從頭到尾壓根沒想與我對話,但這段故事的開頭依然存在於他的記憶中,因為是我的提問給他的靈感。關於那罐頭內容物與他之間的深厚連繫、與我之間的淡薄關係,在此不加以贅述。我只能說,如果我那天沒提出那個問句,金魚氣球街就沒機會被命名,甚至沒機會被創造出來。

  我因而自顧自的將我們的相遇列為世界性的等級,雖然相遇的等級並不怎麼重要。

  數日後的某個夜晚,我特別想吃佐香料的新鮮魚肉料理,但畢竟只能淪為妄想。當夜我做了一個鮮魚飛上空中無法捕捉、悲慘而痛苦、滿是淚水的夢。這是我給那男人的第二個靈感,只是較沉默、低調,當下他完全沒想過要用在哪。不過, 諸位想必能看出這個點子日後也改頭換面粉墨登場。

  一邊哭著怒吼該種鮮魚的學名一邊胡亂對空揮舞拳頭的我不偏不倚打在男人的臉上。夢中的魚究竟是什麼魚我已想不起來,但決計不是金魚,搞不好根本是空想的物種。無論如何,我淚眼婆娑醒來時男人的臉上掛著鼻血,他似乎不知該如何處理,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結果我只好千里迢迢設法弄來冰敷毛巾。月色下的我們肯定像兩個迷茫的醉鬼正在與社會與世界搏鬥。

  我一直沒問那男人為什麼會來拜訪我, 為什麼知道我的住處,為什麼挑在那個時間點,為什麼會被我打中。這是他身上非科學性的謎團之一。確定他的鼻血止住、我的眼淚乾涸後,我們彼此不客氣地打量著對方。看見他的大衣底下還有別的衣物我甚感欣慰,即使它們五顏六色到莫名的地步。

  「好想吃魚……」

  欣慰完的我不禁仰天感嘆起來。那晚的月色很美。那男人也抬頭看了一眼月亮,不過很快就失去興致。

  「搞不好月亮上堆積著大量的魚罐頭,誰曉得呢。那些偉大的探測員們沒準就愛吃魚。」我有些自暴自棄地嘀咕著。啊啊,好想吃魚,好想吃魚給我魚--我只是想說些比這種無謂感嘆更有意義的話罷了,抱歉讓你成為我的聽眾。你還挨了我一拳呢。對不住。

  「嗯。」那男人盯著毫不相干的方向說道。接著轉頭看我,「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啊。我想回卻沒回出口,因為與此同時我也知道了些什麼。往好處想,至少我們取得了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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